“咯噔。”
楚时聿起得太急,身子撞到了后方的椅子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他忍不住就朝里屋的方向冲去。
那道通往里屋的门帘被他粗鲁地掀起,又粗鲁地落下。
目光准确地投向了躺在青色床帐中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衣青年。
颜如雪,眉如剑,鼻如峰。
雪色衣衫衬得裴锦之原本就病态的面庞愈发苍白,就像是一抹剔透的雪随时会消融。
楚时聿的步伐停在了距离床榻一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榻上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裴锦之。
眼底翻涌着一种异常强烈的情绪,恨不得拎起榻上这人的前襟,把他摇醒,问问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按下心头汹涌的浪潮,楚时聿上前半步,将两根手指轻轻地按在了裴锦之的左腕上。
哪怕他不懂医术,不会诊脉,也能感觉到指下脉动十分微弱。
宛如黑暗中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良久,楚时聿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听到身后传来楚蓁不紧不慢的声音:“他中了毒,西凉奇毒‘蚀心花’。”
“那支毒箭射穿了他的右肩胛骨,就算伤愈,他的右臂估计也使不上劲,怕是要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肩胛骨的箭伤也许不妨碍日常生活,但是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是致命的。
楚蓁缓步走到了楚时聿身边,眸光微微闪动。
从她前天见到楚时聿的那一刻起,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楚北深的事。
直到听到“孙晋鹏”这个名字,她才下定了决心。
孙晋鹏这个人在小说中篇幅不多,出现在中后期皇子夺嫡进入白热化的时期,一出场就是京城三大营之一的神枢营统领。
他投效了大皇子韩熙元,也是大皇子在兵权上至关重要的一个助力。
小说以大皇子登基,原女主楚识玥封后作为结局,堪称大完美结局,可又在剧情上留下了一种悲壮的氛围——
年轻的天子接手的是一个风雨飘摇、四面楚歌的江山。
就在方才楚时聿与裴敬衍交谈时,楚蓁的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小说完结后,故事就真的结束了吗?
曾经的大祁固若金汤,西北有裴渊父子,东海沿岸有长信侯楚北深,南境有靖南王坐镇后方,可这些将门世家在十几年间一点点地坍塌了。
继楚家与裴家后,马上就要轮到靖南王府了。
脑海中浮现顾危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庞,楚蓁眸色微凝,总感觉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把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其中……
她选择顺从自己的直觉,告诉楚时聿。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还不久,对这个大祁朝的了解还浮于表面,她需要另一双眼睛才能看得更清楚。
好一会儿,楚时聿的目光才从裴锦之身上挪开,转头看向了楚蓁。
唇角再没有平日里一贯的懒散笑意,整个人锋芒毕露。
“蓁蓁,这家伙其实是个左撇子。”楚时聿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裴锦之。
说话的同时,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年少时的那段回忆——
狭窄的巷子里,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在电光火石间一把夺过打手手里的匕首,以匕首为飞刀,轻轻一掷,就削了对方的发髻,吓得那人差点以为自己掉了脑袋,屁滚尿流。
当时,裴锦之使的是左手,右手同时还折断了另一名打手的胳膊。
楚时聿俊美的脸庞上徐徐地又绽出了笑容,笃定地说道:“以裴‘金枝’的性子,他肯定留了一手……”
“蓁蓁,他的人是不是去西凉寻解药了?”
楚蓁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挑眉,打趣道:“金枝?”
金枝玉叶?
楚时聿耸耸肩,撇撇嘴,傲娇地轻哼道:“这家伙最装腔作势了。”
楚蓁莞尔一笑。
楚时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西凉奇毒也未必只有西凉人可以解,据闻江南有一名神医,能活死人,药白骨,只是行踪莫测。”
“苗疆人擅养蛊,也擅用毒,就算解不了裴锦之的毒,也许有办法暂压毒素。”
寥寥数语间,楚时聿整个人一点点地又舒展开来,眉宇间散发着一种恣意的飞扬。
“再说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自信地说道:“既然裴伯父与裴锦之可以发现爹爹之死有蹊跷,还找到了线索,我也一定可以!”
等他们过了大江,他得和那位李班头谈一谈,“顺路”去一趟闽州才行。
他还得设法联系父亲的那些旧部。
楚时聿急匆匆地走了,丢下一句“我去找陆成因”,就如大鹏展翅般从窗口飞出,在黑鹰的身边擦过。
黑鹰“咕咕”叫了两声,抖了抖翅膀,金色的鹰眼写满了轻蔑,似在嫌弃楚时聿这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楚蓁在榻边坐下了,取来一个茶杯,照例地往茶水里滴了一滴灵泉水,倾身喂给了裴锦之。
经过几天的练习,她对于给他喂水这件事已经相当娴熟,一杯茶水全数灌进他喉中,只唇角稍稍溢出一滴水。
她下意识地以大拇指的指腹拭去了那滴水珠。
那滴小小的水珠似是滴在了她心头,心湖莫名地漾起了一丝涟漪。
她静静地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突然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裴金枝,你会死吗?”
在小说中,裴锦之英年早逝。
只是一个偶尔会被主角或者配角提起时唏嘘几句的角色。
但是前晚,她亲眼看到裴锦之在她眼前睁开了眼。
从那一刻起,“裴锦之”这个人就不再是小说中的几行文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楚蓁轻轻扬了扬嘴角,漾起一丝笑意,然后一点点地爬上眼角眉梢,荡漾在她的眼底。
“能活,就活着吧。”她自问自答。
她的灵泉水可以给裴锦之争取更多的时间,世间万物阴阳相克,有毒物,就必然有能与之相克的解药。
这一晚,楚蓁罕见地失眠了,脑海中一直反反复复地在回顾原着的一些细节,辗转难眠。
以致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人整装下山后,她整个人睡眼惺忪的,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
经过一天一夜,洪水退了七七八八,地上泥泞不堪,偶尔可见路边趴着几具被洪水泡过的流民尸体,尸体肿胀不堪,散发出恶心的尸臭味。
官道上,时不时地有成群结队的流民神情麻木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佝偻着身子,步伐沉重。
他们才在云居寺待了两天而已,从豫州逃难来的流民明显更多了。
这些流民身上的绝望似乎会传染般,众人的心都有些压抑,一路上安安静静。
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到正午,李班头突然指着路边的树林说:“大家在这里休息一炷香,全都换下衣服。”
什么意思?众人错愕地驻足,面面相觑。
人群中的裴敬衍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