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雨势才渐渐变小。
次日一早,天色蒙蒙亮时,裴锦之与顾危终于又回到了建南城的松庭街,风尘仆仆。
两人还没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等在了别院大门外,焦躁地来回走动着。
“世子爷。”中年男子一看到顾危,两眼瞬间亮了,快步走来,对着马背上的顾危抱拳行礼,“小的总算是等到您了。”
他迟疑地看了眼另一匹马上的裴锦之,裴锦之没有停下,驱马在他身边走过,进了门。
见裴锦之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中年男子这才压低声音把话说完:“王爷请世子爷快点回王府……王爷知道您来了闽州,非常生气。”
顾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完全没商量地给了两个字:“不回。”
话音未落,顾危一踢马肚子,驱马也进了陆家别院。
那中年男子可不敢就这么空手回王府,只得快步追了上去,嘴里喊着:“我的世子爷啊,您就别跟王爷赌气了……”
大门的另一边,裴锦之在仪门下了马,径直回了兰雪苑。
此刻天空才露出鱼肚白,别院内分外安静,从大门到兰雪苑的这一路,空无一人。
雨后的清晨空气分外清新。
在迈入兰雪苑的那一刻,裴锦之鼻尖动了动,闻到了一股过分浓郁的药味。
他心念一动,原本往右迈出的步子又立刻收了回来,转而往左边的厢房去了。
房门没有关,留着一条缝隙,屋内亮着,一缕温暖的烛光从半开的门中溜出。
他抬手轻轻一推,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裴锦之撩袍跨过了门槛,屋内的药味更浓了,从外间到里面的内间都摆着一个个的药筐、药箩,上面盛着各式各样的药材。
裴锦之也认识其中一些药材,比如三七、伸筋草、透骨草、乳香、当归、红花、川芎、土鳖虫、马钱子等等,但也仅限于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材。
这屋中大部分的药材对他来说,都很陌生。
这个地方,是她的领域。
裴锦之的目光从地上的这些药筐扫过,投向了正前方。
窗边,楚蓁背对着他,伏案而坐,纤巧的背脊挺得很直,宛如一丛勃勃生长的翠竹。
裴锦之悠然徐行,来到了楚蓁身边,她左手捏着半颗褐色的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似在辨别药丸中的气味。
另一手执笔在案头的一张绢纸上涂涂画画,宽大的袖口像花瓣一样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一截细腻的白玉似的皓腕。
她写了两个字,又以笔管在眉尾轻轻挠了挠,又把那两个字划掉了,换了另外两个字:川芎。
淡淡的晨曦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她的唇形状优美,在光线的照射下,唇色嫣红,像这个季节恣意盛放的茶梅,艳丽似火,优雅骄傲。
此刻专心致志的少女看来比平时更恬静,也更乖巧,身上有种水纹般的沉静与坚定,让人只是看着她,一颗心便静了下来。
裴锦之轻轻地在案头叩了两下:“昨晚没睡?”
楚蓁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显然早就听到了他发出的动静,她慢条斯理地放下了那半颗药丸和狼毫笔,抬眼对上裴锦之温润的黑眸,又一字不改地还给了他:
“昨晚没睡?”
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而已。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四目相接,直到外头传来轻快的鹰啸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凝滞。
同样一夜没睡的黑鹰不知疲倦地在窗外盘旋巡视。
裴锦之微微一笑,视线转而落在被她放在帕子上的那半颗药丸上。
“我六师弟到了?”裴锦之一边问,一边在案边坐了下来,乌黑的瞳仁里映着天边骤亮的晨光。
楚蓁点点头。
蚀心花的解药关乎重要,他们没敢用信鸽捎,是由裴锦之那位六师弟亲自带来建南城的。
“我暂时只辨别出了其中六味药材,我和无虚道长一致认为,这种药丸里用了二十几种药材。”
“我们至少还需要五天。”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似环佩相撞般清脆悦耳,他见过她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样子,她对他,算是耐心极好。
裴锦之的眉眼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好整以暇地在楚蓁身边坐下,亲自斟了两杯茶。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到了楚蓁跟前,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缓缓说:“蓁蓁,我还从未问过你,等到了岭南,你有何打算?”
他们裴家是被流放到岭南,可楚蓁不一样,就算她撕毁了楚识玥给她的那道赦令,她也随时可以拿到新的赦令,届时天南海北,她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
念头划过心头,他心口微紧。
楚蓁一愣,小脸上露出几分错愕之色,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纤细的手指在他递来的茶杯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肩头稍松,便现出一副慵懒散漫之姿。
她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汤,久久没说话。
“蓁蓁……”他又唤了一声,倾身又朝她凑近了一些,长长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
他正欲再开口,却见她抬了抬眼眸,漂亮的杏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月牙,神秘兮兮地说道:“等你从西北回来,不就知道了?”
他靠得太近,几缕发丝落在了她右臂上,与她的发丝交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意味。
楚蓁的心绪有一瞬的紊乱。
“说得是。”裴锦之扬唇笑了,仿佛她的这个回答戳中了他的某种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宛如掺了水般绵柔柔化开,凤眸变得更清更亮,光华璀然。
她方才的这句话听在裴锦之的耳里,似在告诉他——
她不会离开,她会在岭南等他回来的。
裴锦之深深地凝视着她,笑意荡漾,如春风化雨般,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晨曦下,青年堪称完美的眉眼招摇到了旖丽的地步,他呢喃般说着:“等我从西北回来后……”
他侧身支肘,一手支起下巴,另一手对着她探出,右手的尾指略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