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太太的嗓门太大,连对岸还未走远的一些韦家村人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好几人好奇地闻声望来。
三老太爷干咳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大哥,二嫂,还是先去我那儿说话吧。”
他指了指二十几步外的某间屋子。
二老太太也不想让对岸的人看了自家的笑话,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于是,众人便移步去了三老太爷的屋子。
人实在太多,这屋子不够大,根本就坐不下,也就几个辈分高的还有地方坐,小辈们大都被打发去收拾屋子了。
屋内点起两盏昏黄的油灯,一个年轻的媳妇给长辈们都上了茶。
三老太爷不好意思地说:“大哥,现在家里也就这点粗茶了。”
他们在被流放前也尽量把家里能带的东西、银钱都带上了,可那些带不走的田地、家具、存粮就没办法了,说是一朝回到四十年前也不为过。
裴敬衍豁达地笑了笑:“你跟我客气什么,从前家里最苦的时候我们连菜根都吃过,再苦再差还能比那时候差吗?”
三老太爷回想起年幼时的记忆,也有几分唏嘘,一下子觉得与大哥亲近了不少。
他们兄弟年幼时家贫,家里也是在大哥娶了从前那个大嫂才一点点地好了起来,后来大哥凭着科举步步高升,他们这一支才在族中有了威望。
从前族里对他们百般奉承,可这次一出事,立刻就翻了脸。
想到族里的无情,三老太爷不由面露愤然之色,说:“大哥,从前你对族里多有照拂,不仅安置了那么多祭田,还为族里开设族学,可现在,你与阿渊才出事,族长他们就把我们这三房都给除族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
三老太爷重重地捶了下大腿,愤怒之余,还有几分颓然与悲怆。
屋内的其他裴家人也都有些萎靡地耷拉下了肩膀。
对于时人来说,宗族就是他们的根。
一旦除族,他们的名字就会从族谱上移除,从此被逐出家族,这等于扼杀了他们的根,他们从此成了无根的浮萍。
二老太太越想越难过,一拍大腿哭了起来:“我嫁进你们裴家这么多年,养儿育女,为公婆送终,尽心尽力。现在倒好,就因为你们长房,我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不仅被除了族,还被流放岭南。”
“将来我百年后,连我的牌位都进不了裴氏祠堂,不能受裴氏香火供奉……”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二老太太越说越难过,一双老眼瞬间红了,泪如雨下。
裴涣媳妇安慰地拍了拍她婆母的背,满脸不平,也忍不住把埋藏在心中的不甘发泄了出来:“大伯父,你们长房在京城享尽富贵权势,我们在老家又没沾多少光,却要被一并牵连落罪,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裴涣一旁抽着大烟,唉声叹气,没说什么,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坐在裴敬衍身边的老太太暗自冷笑:老家这些人就是眼皮子浅的,斗米恩,升米仇。
“没沾光?”三老太太从外头走了进来,对着裴涣媳妇轻哼道,“阿涣媳妇,你还真是睁眼说瞎话!”
“要不是当年你大伯父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我们两家的日子怎么会越来越好,你一个镇子上的姑娘会看得上阿涣?”
“怎么?这些年你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你娘家给你送的?!”
裴敬衍兄弟三人父母早亡,只给他们留下三亩薄田,他们这一支若不是出了个考中科举的裴敬衍,他两个弟弟也就是一辈子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而已,一辈子靠天吃饭。
裴敬衍发达后,不仅给族里置办了祭田,也给两个弟弟重建了老宅,还买了田地,让他们雇佣佃户种地,被人称作一声“老爷”。
三老太太斜眼睨了二老太太一眼,表面上数落的是侄媳妇,其实这些话都是说给二老太太听的。
二老太太用帕子擦拭着发红的眼角,干瘪的嘴角有些僵硬,心里把这个弟媳骂了一通:她也不是为了他们这两房好吗?
指着大伯哥看他们可怜,再补贴补贴他们,否则以他们现在的家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岭南,既没田地,也没铺子,那不是坐吃山空吗?
裴敬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面不改色,语声淡淡地对三老太爷道:“三弟,‘除族’也没什么,树大分枝,以后我们这一支自成一宗,重新立族谱就是。”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分宗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一旦重立新族谱,就还得建祠堂,置祭田,还得重新修祖坟。
二老太太垂着眼皮,目光转了转:二房、三房哪有什么银子,可想而知,这建祠堂、置祭田和修祖坟的银子都是大房出。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房富贵了几十年,哪怕是被抄家,手头也还是有点家底的。
三老太爷两眼放光,咽了咽口水。
他知道长兄一向说一不二,激动地问:“那爹爹、娘亲还有二哥的坟……”
裴敬衍拈须道:“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使人去老家把他们的坟都迁过来。”
“好!都听大哥的!”三老太爷激动地一拍大腿,心头那点的郁结一下子散了:有大哥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只要像从前一样听大哥的就成,日子总会一点点地好起来的。
往昔岁月浮现心头,三老太爷不免想起了从前那位大嫂殷氏,想起裴渊,心头复杂。
他看了看周围,突然问道:“大哥,锦之呢?”
他们在荆州老家被官兵拿下时,也曾打听过裴渊、裴锦之的事,只知道裴渊战死,裴锦之伤势很重,昏迷不醒。
说到裴锦之,屋内再次静了一静,气氛一凝。
老太太、裴淮、裴治、甄氏等人的表情都变得相当古怪。
裴敬衍拈须的动作顿了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含糊道:“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