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后浪滔滔
作者:沉梦不归   蜉蝣寄此生最新章节     
    终究是人心难测。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除了江教习外,楼上竟无一人出言阻止,或是为女乐师担忧、惊呼。
    全员冷眼旁观,静待事情发生。
    对老乐师信心十足,亦或是,一曲《凤舞九天》声威太盛,惹得多方忌惮?
    来不及多想,已然有了结果。
    江教习潜力爆发,后坠先至,赶在落地之前,总算达成所愿,垫在女乐师身下。他被砸出好几口幸福的红血。
    赵老头冷道,“小子,你很狂。知晓老夫是谁么?”
    林楚凡抬头,用两个鼻孔对着前方,“老头,你更狂。一把黄毛,不在家养老,反而不远千里来送死。勇气可嘉!”
    此言既出,岑明浊率先绷不住,一口老酒喷出,淋湿了唐小青的衣衫。
    楼上也是哗然作响,乱成一团。就连了曦、邢乐之流,也不再吵嚷前事,只冷眼旁观。
    虽然不知林楚凡发了什么疯,但见他勇于作死,也不妨乐见其成。
    “老夫浣风谷赵双簧!”老乐师有些愤怒,一番吹胡子瞪眼。
    林楚凡学他的句式,“小子天香阁林半仙!掐指一算,你要步宛天华后尘。”
    楼上楼下,一片欢声笑语。
    这小子简直一肚子坏水,人家叫双簧,他就改个半仙;还要装模作样,咒人家不得好死。
    或许是口头报了一曲之仇,这群乌合之众,竟然生出些许同仇敌慨。
    个别人,根本笑不出来,比如,罗绮。
    赵老头吹胡子瞪眼道,“罗绮丫头,帮老夫将小青送来。此件事了,我带她回去疗伤。”
    期待许久林楚凡遭殃的戏码,未曾上演。不知何故,赵双簧避而不谈前事,反而急着离去。
    一阵香风飘过,青衣携粉裙落地,就要拣起女乐师。
    林楚凡上前半步,伸手拦下,“神谕传教一事,尚无定论。前辈不觉自己太过心急么?”
    泠杳秀眉一蹙,上前一步,去搀扶昏睡不醒的唐小青,却被她师姐死死拽住。
    司学大人本想趁机带走吐血昏睡的江济海,见状也暂且打消念头,静观其变。
    赵老头不愿理会,“传教?嘿嘿,老夫只为救谷内弟子而来,余事不问。”
    林楚凡仍不解气,“不问?哼!恐怕由不得你……”
    身后楼上一声怒喝,“林楚凡!你以为东拉西扯,就能混淆视听么?即使司学大人宽仁,我等江湖同道尚在。还不将你,暗害宛前辈的恶行,如实招来!”
    被人抢了话,林楚凡回首,竟然是脸比面具更白的子曦。真是伤得不轻,声音都变了。
    就这么怕赵老头入场?人家都说不问的。
    林楚凡佯装委屈道,“子曦,你少在这贼喊捉贼!数月之前,焰灵谷南,我们说好的,不再追纠。如今,你毁诺在先,怪不得我。”
    时间地点一出,某些人眉眼轻皱,嘴角抽搐。
    林楚凡故意提高声音喊话,“谋杀宛天华,是我的主意,但下手之人,乃是天心。此事,岑明浊早已知晓。当日说及此事,子曦也亲耳听闻。一件对大家都好的事,本该默契遮掩。你却为一己之私,企图嫁祸于我!如此唯利是图的神谕教执事,有何资格传教国都?”
    噗!
    一阵红毛细雨落下,子曦旧伤复发。
    义愤填膺林楚凡,表情一敛,急忙躲开。
    天心嗔怪着瞪了他一眼,却并未否认。
    岑明浊伸出一臂,指了他半晌,终究一言未发。
    这种种迹象表明,林楚凡所言,即使不能全信,至少也有三分干货。
    赵老头有些后悔过嘴瘾,“无耻的小子,这不过是尔等三派之事,与我浣风谷何干?”
    林楚凡惊道,“你真好意思张口!唐小青常年混迹红袖馆,吃穿用度之外,每个月还领零花钱。如今出了事,开口就是‘与你何干’?”
    赵双簧老脸一阵青紫。
    他正想着,带小青去红袖馆疗伤休养。浣风谷弟子,行走江湖,落脚在天香阁产业,这本是习以为常的惯例。
    如今被这小子数落,委实尴尬。他修为精深,早已察觉,不少人在偷偷窃笑。老脸更显红润几分。
    “你待如何?”
    赵双簧这一声很是洪亮,吓得众人不敢吱声。
    林楚凡更是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幸好有林飞与罗绮在旁边,才不至于跌倒。
    林楚凡强撑着说道,“不如何。子曦此人,品行不端。神谕传教之事……”
    “反对!老子反对总行了吧?还不快将小青救起?”老狐狸想溜。
    唐小青昏迷好一会,现在才急,稍微迟了些。
    赵老头忽然弹跳而起,直扑了过来。林楚凡毫不犹豫,连同林飞等人后退,让开一条通路。
    却可惜了这份孝心。
    从坐姿掠起的老者,未能如愿赶赴弟子身边。
    半空斜来一缕金线,正击打在他的唢呐之上,这实在有些始料未及。
    老赵一直防备着岑司学,没想到,竟然是御火蛇下楼时,一触即溃的红袍女子,率先出了手。
    金线与唢呐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老者也顺势退守斜后方,落于街上。
    他泛黄的白发,略微飘浮,显然他有些动怒,开始调动灵力,散发若有若无的威慑。
    相比之下,天心更加有迹可循。
    她右手接触反弹而回的金线,萦绕在指间游移;左手低垂,凌空按着一团火。
    楚夕身下的冰熊,竟然使劲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它没有看错。
    这一段心路历程,惹得齐刘海小姑娘咯咯笑出了声。她读了熊宝:‘几日不见,天心这娘们脾气见长呀!以往还是托着火,现在直接按住,也不怕烧了手?’
    且不论事出是否有因,此一声笑,都很不合时宜,故而吸引不少目光。
    看戏之人,未能保持安静,结果摇身一变,成为演戏之人?这显然是林楚夕无法接受的。
    她轻轻拉扯冰熊的皮毛,缓缓绕过无梦身后,藏了起来。
    林楚凡看得一阵好笑。
    熊哥再如何清瘦,也绝对不是师叔可以遮挡。这种欲盖弥彰的事情,也只有楚夕贪玩的性子,才会乐此不疲。
    说来,可是有几个月没见妹妹。他有心上前嘘寒问暖,后颈莫名一冷,竟然是二次喷血的子曦,擦干抹净,来窗边‘督战’。
    忽然,楚凡回想起,母亲曾赐过一个耳光……他瞬间掐灭了,当街上演‘兄妹情深’的念头。
    “天心姐姐,我来助你!”
    莫韭这身体素质,真是没的说!
    才过去茶盏光景,她就像个正常人一样,跃下楼来。且还不是看热闹,见了打架,便想伸上一手。
    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亦或是,寻衅报仇!不过,你是不是站错边啦?帮神谕教打浣风谷,算是改口支持传教么?
    林楚凡张了张口,本欲劝阻天心的话,被莫韭截了和。转而去劝说莫韭呢,根本来不及。
    仿佛害怕赵双簧会跑,黑衣劲装丸子头女侠,比天心更急。
    莫韭话没说完,竟舍了隔空之能,噼噼啪啪,与白发老者打到了一处。
    身边一声巨响,又吓了楚凡一个激灵。
    莫柴背负巨剑,直挺挺落了下来。他腿不疼?
    赵老头也不托大,唢呐作棍,耍起一套似刀似剑的法门,仗兵刃之利,接下了莫韭的攻势。
    林楚凡眨了眨眼,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唐小青也这般耍过墨玉箫。
    当一个年岁比你大,修为境界比你高的人,还不自恃,以兵器欺你手无寸铁,这架还怎么打?
    莫韭或许并未找到答案。
    每次交锋,她的粉拳都会被逼退,顺带着整个人也频频倒退,打得十分憋屈,娇喝怒吼连连。
    林楚凡很是心焦。
    刚泄露给你一个大消息,还指望你们这些名头吓人的家伙,破坏子曦的好事呢!可不能当天就被打个好歹。
    然而,莫韭早将消息传回,也没瞒他。只是楚凡觉得,莫韭亲口带回去,更加稳妥。
    老少二人腾挪翻斗,呼喝有声;楼上之人目光闪烁,游移不定。
    岑明浊大口喝闷酒,眼光忍不住瞥向吐血昏迷的江济海,却又不上前探看。
    天心则是原地未动,没有加入围攻,也没散去两手的灵力。真怕她一不留神,烧到自己。
    如此这般,环视两三圈,林楚凡动了歪心思。
    他偷偷用折扇,捅了捅罗绮,又指了指,压在江教习身上,姿势不雅的女乐师。
    罗绮摇头。之前不让我救,现在见老前辈厉害,又想卖好?我罗绮还是要面子的,怎能如此反复无常?楚凡真是,愈发学坏了。
    林楚凡无奈,只好握住她柔软的手,在掌心写字。
    罗绮脸色微红,幸尔面纱遮挡,稍有挣扎,却终究没有抽回。
    二人身边的书童,对此视若无睹。
    泠杳却无此等觉悟,反而大感有趣。她早察觉两人的小动作,且凭着多年经验,看出师姐在害羞。没由来的,她心底无声叹息……
    接连写了三四遍,罗绮才‘看出’是个江字。她心生一股,回家就监督楚凡练字的冲动。
    罗绮嗔怪地轻踢了他一脚,这才施施然到了唐、江二人仰躺处,蹲身料理他们的伤势。
    重点在江济海,这是楚凡的意思。
    果然,罗绮靠近唐小青,引得赵双簧分神。
    莫韭不明所以,却不忘抢攻,双拳迭出,扳回不少劣势。
    那老头无心伤人,变攻为守,趁机留意那边的动静。竟然只见一紫铜酒葫!
    他为此忧心忡忡,更加落入下风。
    林楚凡不太明白。
    吹毕一曲终了时,他分明有充足的时间救人,却无动于衷。直到女乐师被丢出窗外,他又频频表现出关心、爱护。
    着实令人费解。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继续使坏。
    林楚凡抬起装病的左手,遮掩嘴角,却故意大声喊叫,“莫姑娘,你别靠那么近,天心不想误伤了你。”
    此间看出此事者众,如此无耻坦言的,绝对只有林楚凡一人。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听闻是来到浣风谷的,老头给楚凡留下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好。继而有了那一句调笑……总之,他不喜欢这人,不介意找点麻烦。
    莫韭醒悟之后,连忙后退,改用出隔空拳力,也为天心让出了施展的空间。
    一时间金红二色,将老者团团围住,高速盘旋。
    火焰肆虐,如风吹旌旗般猎猎作响;金芒闪烁,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弄得反而没有莫韭发挥的余地。她接连几拳,意外打散了天心不少攻势,这才气喘吁吁,回到莫柴身旁休息。
    天心双手在身前疾舞,十根猩红的指甲上下翻飞,微妙地操控着一金一红,两色器、术,对老者穷追猛打。
    光是两种截然不同,又彼此衔接紧密的声音,就足以震慑全场。
    更是告诉所有人,京畿之地,神谕教以天心护法实力为最。至于子曦之流……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赵老头,竟然凭一己之力,撕破火网而出!不愧是灵阳级强人。
    天心高速连续的攻击,似乎只烧掉些许他身后的包袱。其余,就连雪白略黄的发丝,都不曾有一处焦灼。
    赵双簧单手举着唢呐,那圆形的扩音盘,变得坑洼与焦黑。中心处,缠绕着两色游鱼,微微抖动,似乎在颤栗,也像是挣扎。
    赵老头赞叹道,“你这娃娃,倒是别出心裁。神谕教弟子,向来惯于光火同修,以堪破玄关,晋升灵阳。你却选择截然相反的……罢了,终究是你的路,老夫不宜缀言。”
    语毕他唢呐一抖,金红交织的一团,倏然飞回,没入天心袖口。
    后者也不纠缠,反而毕恭毕敬,行礼道谢。
    看得林楚凡一脸难受。你俩这也太儿戏了!传教的事还没有定论,说不打就不打啦?
    几经周折,罗绮总算将两位重伤员救醒。
    在赵老头的要求之下,泠、罗二女,搀扶唐小青,向左近的红袖馆而去。
    临走时,罗绮神情复杂,扯着林飞叮嘱良久。
    魔隐宗二人,眼见没了热闹,也告辞离去。
    楼上的墙头草,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没多久,街上便只剩下,林楚凡主仆、书斋二人、天心、以及缓缓直来的两女一熊。
    林楚凡挠头,“难道只有我一人觉得,你们雷声大雨点小么?”
    岑明浊倒是好修养,“呵!你这是隔岸观火!”
    他被林楚凡接连挑拨、挖苦,也不动怒。把浊浪掌扛在肩头,反复看了天心几眼,欲言又止。
    天心却是不买账,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玩弄她的指环与美甲,旁若无人。
    直到,无梦来临。
    两女一熊来到近前,天心看了无梦一眼,转身扬长而去。或许有点头示意的过程,但若不仔细,绝对察觉不到。
    楚凡也不知道,两人蒙脸,互相能看出什么花来。
    反而是司学大人,别有深意地看着林楚凡。
    林楚凡被他看得心发慌,“这么看我做什么?有话直说。再耽搁一会,浊浪恐怕真要排空啦!”
    岑司学平和道,“国主追谥,一切皆盖棺定论。另外,看在救治济海的份上,通读《炎律》和经史子集。好自为之吧!”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楚凡想了半晌,也没弄懂,有什么理由避讳天心。
    司学大人离去,标志着神谕传教,二次破灭。
    楚凡放松心神,险些摔倒。趁着附近无人,四人一熊,围着一块冰,席地而坐。
    主要是林楚凡,如今不耐热,“师叔,过些日子,放熊宝回来,陪我几天呗?我都想它啦!再者,修行也需要张弛有度,以免……”
    “好!”
    无梦从善如流,不想听他的理由,更关心那根缠绕散乱的左臂。
    无梦觉得,罗绮有古怪。这么粗糙的手法,即使并非出自她手,也不至于对楚凡的伤视而不见……
    “你就不能到之风别……”楚夕有心挖苦几句,话到嘴边,却是没法出口。
    因为这个理由,竟然是母亲不许。
    数月未见,她沉迷指月亭中事,没有问熊宝,当然也就不得而知,此间还有如此因由。
    林楚凡逃也似的离去,“我们先回府啦!不太重要的事,可以请二狗帮忙。”
    他还不忘拉扯书童一起。
    楚夕看着便宜三哥,一步几回头的样子,瘪起了嘴巴。她忍了又忍,才没有流出泪水。
    而楚凡,也因不耐热,上了一驾临时雇佣的马车。
    林楚夕忽然央求道,“师叔,咱们追上去吧?刚才忘记问他,蜃月两人至今未归……”
    无梦摇头,“不必。中秋不归,以叛逆论,再见授首。”
    楚夕还想求情,毕竟二人是她招收,且还是首批正式成员,却被无梦抢先截断。
    无梦捏着折扇,脚尖一点,循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飘走,声音却捻成细线传来:“无需求情。这种营生,重在规矩严明。界时由你执行。”
    林姑娘当然百般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期望那两人,及时回城复命。
    她气呼呼捶了冰熊一拳,后者呜咽一声,追着无梦跑去。
    原来,她的‘不必’只是不问,没说不追。
    略远些的翠衣巷,依旧是那间华丽的卧室。
    不愿意露脸的神秘人,从温香软玉中爬起。他用一块花红柳绿的小衣,捂上头面,细听之下,仿佛用力嗅着某种气息。
    拨开帷幔,走出一个不瘦的身体,先披起金色斗篷,继而来到案边,拾起黄金而且戴好。
    床上的女子,用被褥蒙脸,佯装昏睡,希望他能尽快离去。
    却只听到,他肆意揉搓琴弦的噪音,以及欢畅的大笑。
    泪水不听话,无声地跑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恶心的乱弹终于停歇,那人却并未离开,脚步声反而更近。
    面具人调侃道,“今天都怪你,坏了本…座的好事!虽然略有弥补,也颇为称心。但是,正事不可延误!罚你三日之内,查探详实,亲自报来。我知道你在装睡,一直都知道,啊哈哈……”
    令人作呕的笑声,终于远去。
    女子红着眼睛,裹了一层轻纱,光脚跳下床。她手里攥着剪刀,伏在桌上,一根,又一根……
    最后无弦可断,她便用剪刀狠戳琴面,数次失手,划破手臂而不自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人听过,晴雨姑娘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