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之后，始晏真人就在琼龙族住了下来。
依旧是在雪域春那处很热闹的酒家。
檀乐宁自醒来后就如往常一样，好像那些事情从没发生过。
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知晓，但又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
她常去的地方就是雪域春。始晏真人是个很有趣的人，也不见他如何修炼，门派事务据说也已经交给他的徒弟打理。
他的徒弟应当是帝景真人了，真是奇妙的缘分。
整日无所事事的始晏真人喜欢摆地摊算卦。
每每有人愁眉苦脸过来，都是面带轻松喜悦离去。
他嗓音平和温润，笑起来又很有感染力，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就像满怀悲悯的神仙。
他似乎没有忧愁的时候，总是笑得十分爽朗，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燕红提有时看到他就觉得他很像琼龙雪山的雪鹰，总是高高飞翔，无拘无束，但是又喜欢留恋人间，时不时会盘旋在人群上空。
琼龙雪山的夏日也带着十分的凉爽，她自清晨自雪山下来就会跑到雪域春买这里独有的雪米粥喝。
雪米是孕育在雪山脚下的稻米，有着浓郁的芳香，煮粥软糯可口。
喝完后，始晏真人如果无聊了就会跑到街边摆个位置开张，她搬个小鼎炼骨。
闲暇之余，就看着他跟人算卦。
他也算开出了名头，来找他算命的人真不少。
久而久之，她那套说辞她的记熟了，什么天命难违，人事可为；前世因，后世果，命由己，福由己求……
有不吃这套的，通常始晏真人就会说此人命格高贵，只是一时低迷或者命格与众不同，越是经历暂时磨难越会飞黄腾达。
时常有女子来算姻缘，却总是盯着始晏真人的脸看个不停，有些修为不错的，甚至还会动手。
始晏真人从不生气，反而轻轻将人定住后讲一堆道理。
每每这个时候燕红提是一定要离开的，因为他会絮絮叨叨好长时间，简直魔音穿脑。
无法想象像他这样的人是怎么闭关修炼到元婴期的。
中午的时候，她会买些吃食去始晏真人那里蹭饭。
他对吃食颇有研究，兴致来了还会重新将她带来的菜品炒一下。
吃饭的时候一样是絮絮叨叨，但是他有个好处，会讲别人爱听的话。
比如知道她对剑诀喜爱，就是讲到上古时期曾有一把巨剑，名唤灭天剑，力量惊人，来自天外魔族，只是后来却不知所踪。
燕红提当然知道，而且还知道剑灵陆远，此时就隐匿在她肩膀处的骨头里，天天像死了一样。
说起天外魔族，现在燕红提知道，那应当是上界之人一开始占领下界的时候。
最终下界战败了，成为了战利品。
修仙者与修魔者都成为了可以滋补上界的丹药，而后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些事情渐渐变成了古老的传说。
到了傍晚的时候，燕红提通常就该回去了。
这是她一个人惬意的时光，走在偏僻的小路上，只能看到野草野花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晃。
虫儿在草丛中鸣叫，夜晚越发静谧。
四下无人之时，兴致所至，她还会练剑，并不追求招式，很多时候她就感觉自己和手中的剑已经合二为一，破空的锐利，微风吹过脸颊，直至虚空处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这一日，她准备再次走回去。
可是走出没多久就发觉有人跟踪她，手法并不高明。
难得来个猎物，她也很有耐心，不紧不慢的地走了很远的距离，身后的人已经喘着粗气。
体力也太差了。
当走到一片旷野处时，那人终于忍不住了，高喊，“姑娘要去往何处？”
言语本该有轻薄之意，但因为实在太过劳累，听上去像是个问路的。
燕红提转身面对着他，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人。
这人她有印象，因为此人身材高，脸大鼻子大，长得很“突兀”。
他来算过姻缘，眼睛却时不时瞄下她。
一连几天他都路过，还以为只是巧合。
“此处就是我的家。公子不如来我家坐一坐？”她笑了笑，走近几步。
高大的青年很疑惑，脚步踌躇，“你家？”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公子不是想和我双宿双飞吗？”燕红提尽力让声音妖媚起来。
青年面上一喜，顾不得许多，“姑娘真的愿意？不嫌我丑？”
“怎么会呢？”她走近，“只要人品端正，勤劳朴实，人家怎么会不愿意呢？”
说着，她已经离青年很近了。
青年神情激动，“真的太好了，算命先生说的没错，我很快就能找到心有灵犀之人。”
燕红提在心中冷笑，嗓音却依旧甜得腻人，“公子观察了我许多天，难道就不想瞧瞧我真正的模样吗？或许公子还要嫌我丑呢！”
“怎么会在我心中，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你的身材也……”
燕红提趁着他话没有说完，一下子撩开面纱。
“姑娘似乎长得很白？”青年道。
“是的，你可以靠近来看看，公子是否喜欢我的脸？”
她笑了笑，月光下，一张白骨嶙峋的脸蓦然出现。
在两个眼眶中有两道血痕蜿蜒而下，惊悚效果翻倍。
“啊！鬼！”看清她的模样，青年先是腿一软，而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有穿透力，在凉风之中，凄凄惨惨更像是一种哀呼，“公子是嫌弃我了吗？不如我跟公子回家去……”
听到这句话，高大的青年犹如神助，跑得飞快，甚至都用上了魔力。
“少见多怪，人家长得很美。”燕红提放下面纱，将贴在脸上的面具边角又按了按。
这是始晏真人赠予她的小玩意，走夜路专用。
若不是他给了这样一个玩意儿，这人早就一巴掌被她拍飞了。
其实这样戏弄人也挺好玩。
不过，他给的时机也太凑巧了，就是在今天用过晚膳时，还嘱咐她戴上。
为了方便吃饭，她真的戴着吃完了整顿饭，始晏真人埋头吃饭，又时不时地往外面望去，反应也很奇怪。
大概看多了白骨深森森的样子，她反而不觉得这个面具很丑。
想到此处她掏出藏在储物袋犄角旮旯里的一面镜子，揽镜自赏。
一张洁白的脸，各种骨头清晰可见，比带着肉皮美多了，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直接看到骨头不就是了解一个人直到骨子里吗？
自我欣赏了一会儿，她揭开面纱迎着清风打道回府。
走进自个儿院落，檀乐宁还在挑灯夜读，比她要用功多了。
看到她走近，本想关闭露出灯光的窗子，却不小心瞟到了她的脸。
檀乐宁失声惊呼，“你怎么了？！”
“我很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反而翻了一个白眼，不紧不慢地向自己的房间中去。
檀乐宁随即意识到她行动如常，长舒了一口气，确定他关闭上门窗后，在窗后轻骂一句，“疯子。”
咣当……
窗子遭到重创，破了一个大洞，夜风灌了进来。
檀乐宁透过破洞处看到那张满是血迹的白骨面容，眉心一跳，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堵上破洞。
“你怕什么？难道我长得不美吗？”燕红提隔着窗子喊道，他好歹是一个医者，怎么还胆小如鼠的。
鉴于她的粗暴手段，檀乐宁没有再说话，拿着桌上的书本，手指都在颤抖。
窗外是她的笑声，“胆小鬼，哈哈哈……”
这些天以来，檀乐宁一直以为圣女是一个性格孤僻清高的人，没想到也有如此敞开心扉的时刻，虽然是一个恶作剧，却令她十分开心。
这些是自己来，她第一次这样喜形于色，听着她的笑声，檀乐宁也不禁为自己的胆小笑出来。
镇定了片刻，他才觉出自己并不是害怕她白骨般的容颜，更害怕的是她或许出了什么危及生命的意外才会呈现这般可怕的容颜。
他在担心她。
这一点比任何事都令他感到恐惧。
他不可以喜欢她。
……
三更时分，凉风习习。
檀乐宁透过窗子看过去，微明的火光映照出她的身影。
她依旧在炉鼎前打坐，应当又是在炼骨。
他从未看清楚她的容颜，但她有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向他的目光也从来都不陌生。
她的眼神坚定而熠熠如星辰，仿佛可以看穿一切谎言和虚伪。
从第一次相见，她对他的态度都是温柔而又平和，甚至是透着亲密的，让他误以为她是个轻浮又滥情的女子。
会对他说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未婚夫什么想见她，他从来都不认识她。
而他在诊治琼龙族弟子的时候也暗中打探她的来历，只是她很神秘，修为高深莫测，为人又低调孤僻，从来不与琼龙族弟子相处。
甚至她真正的容颜都没有人见过。
她的侍从比她还要低调，基本上就是个隐形人，连名字也没有。
他打听到雪苏河的踪迹并来到琼龙雪山，知道雪苏河对她的重视，如此神秘的她究竟来自何处？又有何独特的能力让雪苏河另眼相待？
在越来越多的观察中，他觉得圣女的条件很符合族长的要求，她的魔骨强悍，元神也不弱，可以说是他下界以来见到的最厉害的人。
她拥有着他的书册，能够和他联系，他起初并不知道是她，随口说出了魔解之法，他以为书册那端的人是做不到的。
但如果那人是她，檀乐宁相信她做得到。
下毒未果，还和她闹翻了，这并非他所愿。
而且这件事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能停留在下界的时间有限，之后这具容器还需完成他自己的使命，不可再耽误下去。
第一次执行猎魔任务，他不想空手而归。
他的目标就是她。
现在他在等待时机，用魔骨最后的能量修养好这具容器他就要离开了，而且是带着她离开。
月影黯淡，檀乐宁看向窗边的那幅风物图，绿影如潮，山峰巍峨壮丽，形成美丽的画卷。
那里是他的家乡，他想回去了，为此他可以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
次日一早，燕红提就又去爬琼龙雪山，这一次她不为修炼，她要去采集山间的薄霜泡茶喝。
路过山脚下的时候，她又看到那个小小的熟悉身影。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就长高了许多。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老成持重，一心扑在修炼上。
勤于修炼在自己身上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如今换到了龙墨身上，她就觉得这小小孩童整日里充满了苦闷。
他明明家境优渥，吃穿不愁，却总像个苦行僧，一般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是应该活蹦乱跳的到处玩乐吗？
她问过龙墨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却更让她沉默，“只要我好好修炼，就会有大把的时间享乐，何必急于一时？”
她见到过龙墨生命的终点，在此之前，他的前半生都在努力修炼，后半生接替了族长职位，为琼龙族开枝散叶，亦是尽心尽力。
前半生尚有父母爱护，后半生他却因为长子过早离世而郁郁寡欢。
“占用你一点时间，和我一起去山间采点薄霜泡茶好不好？”她笑眯眯地看着龙墨，伸出了手。
龙墨闭着眼睛，耳朵动了动，却假装已经入定。
“不要装作听不到，我是你的师父，听我的。走吧！去看看更美的地方。”说着，她不顾龙墨的挣扎，已经强行将他束缚住用魔力牵引向前。
“我不去，你放开我！”
燕红提将他拉近，伸出手，“你看，这是什么？”
“不知道！”他赌气地扭头不去看。
天道好轮回。
她手中是几粒蓝色的星河花种子，确切的说，还是龙墨给她的那颗结出来的种子。
“你看看！”
“不看！”说着头扭的更厉害了。
燕红提叹口气，顺手将种子一洒，一瞬间，因为魔气的催生，它们快速生长，开出来许许多多星河花来，美得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