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知了篇:金蝉脱壳(2)
作者:月半叼馋   何不自挂东南枝最新章节     
    一场秋雨一场寒。
    小院儿里的那棵粗壮的柚子树结了好些金黄的大柚子,沉甸甸压弯了枝头。
    老朱家儿女都是吃这些柚子长大的,几十年前种下去了就没管过。
    年年都结果,五分酸五分甜,不算好吃,胜在不要钱。
    大家趁着回来陪夜,早上走的时候都会摘几颗带回去,给自家孩子吃。
    柚子叶可以用来提取芳香精油,无奈这一家没人识货。
    秋风一过,掉了很多,铺在枯萎的草地上无人理会。
    地底下,昏暗中数不清有多少小虫子趴在树根上,细长的口器插进去,咕唧咕唧,像是永远也不知餍足的吸血鬼。
    其中一只侧着身,细细听上头的人声。
    怒刷存在感!(? ·?_·?)?
    啊,是我啊,孤单寂寞冷的我啊!
    嗝儿,餐风饮露的我啊!啥时候能长大?
    一晃三年,弹指一挥。
    地底下密密麻麻的蝉蜕,兄弟们已经经过了四次蜕皮,只等时机合适,就要出土,爬上树去当男高音歌唱家了!
    ???
    唔,我刚刚才发现,本蝉性别女,天生身体构造发育不完整,没有鼓膜,是个哑巴。
    (不是个例,所有雌知了都这样,哑巴新娘。)
    唔,哑巴好,苟一点,活得长。
    叫得越大声,越容易被人发现,逮了去下油锅。
    小院儿今天很热闹。
    大下午的,院门外停了三辆车,朱小军满脸笑容地站在大门口迎客,他平时面对小超市的顾客都没有这么热情似火。
    这些客人是拆迁办的工作人员,男男女女的,加起来十一个人。
    朱老太太坐在堂屋正中的靠背椅上,脸上也有些高兴。
    与三年前病后浮肿的脸相比,她瘦了很多,颧骨高高耸起,眼皮耷拉,很有些刻薄相。
    老四媳妇早就已经把儿子培养到大学去了,虽然住得近,骑电动两分钟,但她轻易也不会晃到朱老太太跟前去,谁规定儿媳妇就必须要伺候公婆?谁乐意受气又挨骂?!
    朱老太太骂自己亲生女儿也是把脸皮踩地上,也就对方大姐稍微客气点儿。
    不过,两年前,她已经找了理由把方大姐辞退了——
    对内的理由是心疼钱。
    对外的理由是她身体养好了,自己照顾老头子没问题。
    老头子腿抖得站不住,如今已经基本不能下床活动了,也不费事。
    结果,她单独接手第一天就累得直喘气,恶心得一边打骂一脸懵懂的老头子,一边想反悔把方大姐叫回来——
    却听说她前脚赶人,后脚就有人花5000把人签走了……
    朱老太太不信,以为是家政公司的推辞,合同翻出来,她傻眼了——月薪5000,月休四天,照顾一老一小,签了两年。
    这年头,好保姆难找,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让人放心踏实的好保姆更难找,都是大宝贝!
    嗯,三年了,被骂了无数次老不死的朱爷爷还健在。
    他半靠在床上,乐呵呵和头顶蚊帐上的蚊子你来我往聊天,手抖得随时都像在和人说拜拜。
    这座小院,只写了朱老太太一人的名字,是早些年朱爷爷主动过户给她的,感谢她生了五个儿女,是朱家的大功臣。
    所以,拆迁办的主任只用和朱老太太一人商议,只要她点头同意并签字,月底,几百万的拆迁款就能划到她账户上。
    朱小军住得近,头一个来见证历史时刻。
    他的姐妹们各自还要上班,请不出假,只能下班以后再来。
    四个人站在各自的工位上,心里都跟猫挠似的,七上八下。
    她们深受母亲的言传身教——女人可以没有爱情,但一定要有缴纳五险一金的稳定工作,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老了有定时定量的养老金,如此,才能活得有尊严。
    朱小军听到几百万,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陪同拆迁办主任过来的人,在不开灯的屋里坐板凳有点憋屈,干脆都走到院子里四处转转,顺便用脚丈量尺寸。
    【诶,我刚刚好像踩到一只知了?!】
    【这才到六月,哪有什么知了!!!】
    二人蹲下,扒拉草地,还真看到半截疑似蝉的虫子。
    【这……也忒小了吧,不像!】
    附近悄悄冒头准备上树的知了兄弟们齐齐缩脖子,还是再等等吧,第一个出头的大兄弟已经被踩成屎了……
    朱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把拆迁办主任手写的修订版合同看过一遍,点头。
    【行,隔壁几家的合同我也看过,你没搞鬼,就按这个来,等打印好了我再签字!】
    主任脸上热情的笑容一僵,难怪村委主任提醒他——【跟朱家老太太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老老实实地,不然,她不会给你留一点脸。】
    主任努力保持微笑。
    朱小军知道拆迁的事十拿九稳,并不干涉老妈的决定,反正,他一家三口的户口页,都在老妈的本子上。
    不管怎么分,他都有份。
    入夜,大姐拉着朱老太太的手唠唠叨叨,叙说自己的不容易。
    窗外月色正浓。
    朱爷爷睡不着,眼神无焦距地盯着半空,如果有人在旁边,大概会被吓得没法儿睡。
    幸好他也没吵闹,肚子是饱的,澡洗了,尿不湿换了,隔尿垫也垫了,水也喝了。
    只是床底下的蚊香有点儿熏人,不过比起朱爷爷年轻时抽的那些烟,也不算个什么。
    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他忘记自己会抽烟这回事,看到朱小军在他跟前抽烟,他也会横眉冷对劈手把烟扔地上踩灭,一如年轻时朱老太太对他做的那样。
    菜地里虫鸣蛙叫,好不热闹。
    蛙是前几天大雨从小沟渠里蹦出来的,个头还太小,战斗力十分弱鸡,连毛虫都不屑鸟它。
    柚子树下的泥土又有虫子冒了头,大家即将迎来最后一次蜕皮,背上刺挠,实在实在憋不住了。
    三十几只个头大的雄知了噌噌顺着树根爬上去,密密麻麻地。
    我混在中间,不过分冒头,也不垫底,苟得很彻底。
    大兄弟们爬到一半憋不住,后背的皮嘶啦就崩开,只能停下,大约一个小时,才能完成金蝉脱壳。
    树根处还有知了陆续爬上来,有些家伙心眼坏极了,把刚蜕皮脆弱无比的大兄弟们背上捅破一个口子,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一条性命。
    我苟在角落,藏在三只大兄弟中间,哆哆嗦嗦地完成蜕变,被后来的超越,看到它们锋利的钩子,抖得像筛糠。
    天亮后,主任第一时间来送合同,签完字的同时,院墙外又大又圆又耀眼的【拆】字也喷完了。
    【哟,昨晚这颗树下挺热闹啊,好多蝉,朱老太太,我家那口子爱吃这个,您送我点呗!】
    朱老太太难得大方,【找个袋子都装回去,这东西费油,我不爱吃!】
    幸好这话没叫朱爷爷听见,他爱吃啊!超爱的!(ˉ﹃ˉ)
    已经爬到树枝上去的知了们激动得恨不能捂脸——命大!不然就和底下那些兄弟一样变成下酒菜!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雄知了拼命鼓动腹肌发出直刺人耳膜的鸣叫,口器插进树干吸吮汁液,偶尔觉得肚子撑了,就biubiu尿一泡,射出一条清亮的直线。
    朱老太太懒得大热天出来浇水,反正过完下个月就搬家,菜地全都要被铲了。
    树底下那棵干得发黄的幸运小草接受了来自雄知了的温柔洗礼,感激不尽。
    其他知了有样学样,biubiubiu纵横交错,比谁尿的远,隐约能看到彩虹。
    有脑子不清白的雌知了受不住高音歌唱家的诱惑,毅然决然嫁了,当着所有知了的面嘿嘿嘿。
    第二天雄知了就挂了,噗通掉下树,被蚂蚁二话不说扛走。
    雌知了把卵下在自己挖出来的树洞里,没两天,也挂了。
    蚂蚁们尝到了甜头,此后,老围着树转,守株待蝉,一扛一个不吱声。
    尽管知道宿命,歌唱家还是高声唱,哑巴新娘还是义无反顾扑上去。
    树身上多了不少细小的虫洞。
    树底下的蚂蚁轮班翘首以待。
    我以为,我也逃不过生崽之后死去的命运——
    老朱家的人已经搬走了,第二天,三辆挖掘机就进场。
    一铲子下去,就把院墙推倒。
    工期紧,任务重,大力出奇迹。
    承载了无数知了未来的柚子树,被连根推倒——
    兴许它会被卖到别家继续栽种,也兴许就地晒干,被附近没划到拆迁区域依然不富裕的老人家砍了,背回家当柴烧。
    墙根底下被突然拆家的老鼠懵了,天上掉下来一只什么东西,它不假思索地张嘴接住,嘎嘣咬碎,爆了满口汁。
    (?`?Д?′)!!是我啊!
    (?`?Д?′)!!麻蛋!
    (?`?Д?′)!!我不服!
    老鼠眨眨眼,吆喝媳妇孩子一起吃天上掉下来的虫,落得满地都是,还有蚂蚁跟它抢呢!
    苟到最后也没赢的哑巴单身知了,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