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山雨欲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雨林上空,将最后的天光吞噬殆尽。庄园内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渐浓稠的夜色与水汽中晕开,给青石板路和廊下的芭蕉叶镀上一层暖融的边。
关翡独自坐在临水的“观澜亭”里。亭子三面环水,引的是山间活泉,此刻水面已泛起细密的涟漪,预示着一场大雨。他没有开灯,只任由亭角悬挂的几盏古朴的防风灯提供有限的光明。面前的红泥小炉上,一把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清冽,是顶级的冰岛古树生普。
他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中式对襟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目光却投向亭外越来越急的水面,眼神深邃,不见波澜,仿佛在聆听雨林与天空对话的前奏。
他在等杨龙。
与李刚、田文、李钧这些在资本市场和商业版图上纵横的伙伴不同,杨龙是另一种存在。他是关翡能够在这片土地立足、并将理想变为现实的根基,是第五特区明面上无可争议的最高负责人,是那支让军政府忌惮、让周边势力俯首的独立军司令,更是……杨凤的亲哥哥。
想起杨凤,关翡的心口像是被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那痛感遥远而清晰,早已融入血脉,成为他所有决断背后最深沉的底色。
雨,终于落下来了。
先是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亭瓦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随即,雨帘如瀑,从漆黑的夜空倾泻而下,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水声轰鸣,淹没了所有虫鸣鸟叫,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关翡提起紫砂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映着晃动的灯影。
几乎在雨势达到顶峰的同一刻,庄园入口处传来汽车引擎低沉而克制的熄灭声。片刻后,廊下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穿透雨幕,一步步向观澜亭靠近。
关翡没有起身,只是抬眼望去。
杨龙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简单的黑色立领夹克和同色长裤,脚下是一双沾了些泥点的军靴。身材依旧魁梧挺拔,多年的军旅生涯和权力浸润,让他即便便装也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与伪装。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精悍的年轻人,是他的警卫连长岩吞,到了亭外台阶处便自觉停步,如同雕塑般立在雨中,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杨龙独自踏进亭子,带进一股微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他看了一眼关翡面前的茶具,又看了看亭外泼天的大雨,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你这地方,每次来都赶上雨。”
关翡也笑了,那笑容真切了许多,抬手示意对面的位置:“龙哥,坐。雨大,正好喝茶说话。”
杨龙在关翡对面坐下,身体放松地靠在硬木椅背上,接过关翡递来的茶杯,没有客套,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液入喉,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还是你这儿的茶够味。指挥部那帮小子泡的,跟刷锅水似的。”
简单的对话,消弭了多日未见的些许生疏,也定下了这次会面私密而坦诚的基调。
关翡又为他续上茶,这才缓缓开口:“王猛那边,动作挺快。跟你通气了?”
杨龙点点头,目光落在亭外如注的雨帘上,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通了。孟东那片地……他倒是敢想。”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一种陈述,“昨天他带着联合基金会两个搞基建的专家,以考察战后重建的名义去转了一圈,回来眼睛都是亮的。跟我说,那地方现成的大片硬化地面、围栏、甚至部分厂房结构稍加改造就能用,背靠伊洛瓦底江,离孟东水电站不到十五公里,电力供应潜力巨大。关键是,位置在咱们的势力辐射圈边缘,又隔着山水,进退都有余地。”
他顿了顿,看向关翡:“你想用这块地,引特斯拉?”
关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茶壶,又为两人斟满。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在雨声的衬托下,亭内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静。“不全是‘引’。”他斟酌着用词,“马斯克现在走投无路,印度是烂疮,必须剜掉。他需要一个新的、能快速见效、并且有故事可讲的地方来续命。全世界符合条件的地方不多,我们特区是选项之一,可能还是最优选项。”
“所以,我们不是求他来,是给他提供一个‘不得不选’的选择?”杨龙精准地捕捉到了关翡话语中的主动权思维。
“没错。”关翡指尖轻轻敲击着温热的茶杯,“但主动权,必须握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等他来挑剔、来谈判,把我们的土地当成他众多备选方案中的一个。我们要做的,是提前把‘巢’筑好——一个按照国际顶尖制造标准预设计、基础设施几乎就绪、政策优惠清晰明确、并且完全在我们掌控之内的‘巢’。等他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从头谈判、充满不确定性的蓝图,而是一个近乎‘交钥匙’的解决方案。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再犹豫。”
杨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他不懂那些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和离岸资本运作,但他懂土地,懂人心,更懂在这片土地上如何利用规则和实力达成目的。
“那块地,现在在军政府手里,是个烫手山芋。”杨龙缓缓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对局势的透彻把握,“刚打掉一个那么大的电诈园区,国内外舆论都盯着。留着,是犯罪窝点的象征,影响不好;开发,不知道做什么,也怕再惹出是非;荒着,更是浪费,还容易滋生新的问题。军政府那帮人,现在正头疼呢。”
他抬眼看向关翡,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王猛的意思是,由我们特区联合基金会出面,以‘支持战后地区经济转型、安置流离失所人员、建设新型产业园区’的名义,把地拿下来。这个理由,政治正确,也能堵住不少人的嘴。军政府那边,大概率会顺水推舟,甚至求之不得,既能甩掉包袱,还能落个‘与特区合作促发展’的好名声。”
关翡点点头:“猛哥的思路对路。但光有这个名义不够。我们需要让军政府心甘情愿,甚至迫切地想把地交给我们,并且在后续的改造、建设中给予最大程度的便利,而不是设置障碍。”
杨龙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铁血的意味:“这个简单。孟东那地方,虽然电诈园区被打掉了,但散的散,逃的逃,还有不少残渣余孽躲在周边山里,偶尔出来劫掠商旅,骚扰地方,让军政府驻防的那个营头疼不已。前几天他们还打报告,要求增派兵力清剿。”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如果我们独立军,‘恰好’在边境进行例行拉练,‘顺便’帮友军清理一下治安隐患,彻底肃清孟东周边五十公里的不稳定因素……你说,军政府该怎么表示谢意?一块他们拿着烫手的荒地,换一个长治久安的边境环境,这笔账,他们算得清。”
关翡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这就是杨龙的价值,他总能从最直接、最有力的角度切入问题,用特区最强的肌肉——军事力量,为经济活动铺平道路,并且将这种力量的展示包装成“互助”与“责任”。
“肃清行动,需要多久?”关翡问。
“快则两周,慢则一个月。看那些耗子藏得多深。”杨龙语气笃定,“正好,行动期间和之后,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派工程勘察和先遣建设人员进驻,开始前期的土地平整、水电线路勘测和部分结构加固。等行动结束,地也该差不多拿到手了,基础工作也同步完成,不耽误时间。”
“好。”关翡拍板,“肃清行动你全权负责,动静可以大一点,要把声势造出去,让所有人都看到特区维护区域安全的能力和决心。拿地和前期改造,王猛牵头,资金从‘那笔钱’里先划一部分启动。记住,所有动作,都要在‘支持军政府、维护地区稳定、促进经济转型’的大帽子下进行,账目要清晰,程序要合法,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事情的核心基调就此定下。亭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持续声响。
杨龙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又喝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关翡时,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阿翡,这块地,即便拿下来,改造好,如果……马斯克最终没来,或者谈判崩了,我们投入这么大,会不会……”
“不会白费。”关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龙哥,这块地,无论特斯拉来不来,对我们特区而言,都是战略级的资产。”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外面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晰的夜色,以及更远处特区星星点点的灯火。
“第一,它的位置。孟东在骠国腹地,伊洛瓦底江黄金水道上,水陆交通便利。拿下它,等于将我们特区的经济影响力,顺着伊洛瓦底江,实实在在地向骠国核心区域推进了一大步。以前我们的影响多在边境和几个合作区,孟东一旦建成,就是插入腹地的一颗钉子,一个桥头堡。这对于我们未来整合骠国资源、拓展市场、甚至……在某些议题上增加话语权,意义非凡。”
“第二,产业储备。”关翡转过身,目光灼灼,“我们这些年,旅居、mcn、玉石、农业做得不错,但缺乏足够‘硬核’的、能吸纳大量就业、拉动上下游产业链的先进制造业。孟东那片地,规模够大,基础设施底子好,稍加改造就能承接汽车、电子、高端装备等产业。就算特斯拉不来,我们也可以用它来吸引其他国内外的制造业企业,或者作为我们特区自己未来产业升级的预留地。这是一张可以随时打出去的好牌。”
“第三,”关翡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也是做给国内看的。我们能在骠国拿下这样一块战略要地,并将其成功改造、盘活,这本身就是特区模式成功、我们治理能力强大的最有力证明。这比任何财务报表、任何媒体宣传都管用。它能堵住很多人的嘴,也能吸引更多真正的支持。”
杨龙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了然,最后化为一种与关翡同频的凝重与决心。他明白,关翡考虑的,早已超出了一桩生意的盈亏,而是在为特区谋划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生存空间与发展根基。
“我懂了。”杨龙也站起身,走到关翡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望向雨夜。“这块地,不是为特斯拉一家准备的。它是我们特区跳出边境一隅,真正成为骠国乃至区域重要一极的关键一步。特斯拉能来,是锦上添花,加速这个过程;不来,我们照样要把这一步走踏实。”
关翡侧过头,看着杨龙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兄弟,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理解彼此最深层的意图,并且毫不犹豫地并肩承担。
“龙哥,”关翡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罕见的、只对最亲近之人才会流露的情感痕迹,“这些年,辛苦你了。特区明面上的风雨,大部分都是你在扛。”
杨龙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混杂着沧桑、骄傲,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说这些干嘛。特区是咱们俩的,也是阿凤的。” 提到妹妹的名字,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悠远而锋利,仿佛穿越时空,又看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午后。“她没看完的风景,咱们替她看;她没过上的日子,咱们让这片土地上更多的人过上。这就够了。”
气氛忽然变得沉静而肃穆。雨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关翡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筒裙、笑容灿烂的少女,眉眼间与杨龙有七分相似,正是杨凤。照片边缘已经磨损,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
杨龙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坚硬如铁的面部线条瞬间软化,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照片上妹妹的笑脸,久久无言。
“阿凤如果知道,我们现在在做的事,一定会很开心。”关翡轻声说,将照片重新包好,却没有收回,而是递向杨龙,“这块地,未来的园区,我想……就叫‘凤栖’吧。不管来的是特斯拉,还是别的什么,这里都将是带来新希望、新产业的地方,是凤凰落脚、带来吉祥的地方。”
杨龙的手猛地一颤,他紧紧握住那个小小的布包,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眼眶微红,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刀锋。他没有说谢谢,只是重重地、用尽全力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有些情谊,有些承诺,早已超越了言语。
良久,杨龙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贴身的衣袋,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有力:“‘凤栖’……好名字。阿翡,地的事情,交给我。军政府那边,我来谈。山里的耗子,我来清。保证在马斯克或者任何别的‘凤凰’考虑落脚之前,把‘巢’筑得又结实又漂亮。”
关翡伸出手,与杨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只手都布满老茧,都曾沾染过血与火,此刻却充满了创造与守护的力量。
“资金、技术支援、对外谈判,李钧、田文、王猛他们负责。你只管放手去干,需要什么,特区全力支持。”关翡郑重道。
“明白。”杨龙松开手,转身看向亭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空中乌云散开些许,露出几颗清冷的星子。空气被洗涤得异常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雨停了。我这就回去安排。孟东那边,早一天拿下,早一天主动。”
“我让岩吞送你。”关翡道。
杨龙点点头,大步走出观澜亭。岩吞如同影子般无声跟上。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庄园的寂静之中。
关翡独自站在亭内,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石桌上已然凉透的茶汤。他缓缓坐下,重新点燃了小炉的火,将壶中残茶倒掉,换上清水,放入新的茶叶。
水再次沸腾,茶香再次弥漫。
他端起新沏的茶,慢慢品味着。清苦之后是绵长的回甘,如同他们走过的路,经历的事。
孟东,“凤栖”……这步棋落下,特区与外部世界,特别是与马斯克这样的全球巨头的关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复杂也更具挑战性的阶段。同时,这也标志着特区对骠国本土的整合与影响力扩张,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实质性操作。
前路必然不会平坦。军政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国际舆论可能发酵,马斯克的谈判会极其艰难,国内各方势力的目光也会更加聚焦……
但关翡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从当年那个失去挚爱、在血火中挣扎求存的年轻人,到今天能够坐在这里,运筹帷幄,以一片土地为棋,与天下豪杰对弈,他早已明白一个道理:在这片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土地上,唯有手握实力,心怀敬畏,目光长远,才能于惊涛骇浪中,筑起属于自己的不朽基业。
而杨龙,以及特区千千万万追随他们的人,就是他最坚实的底气。
夜色更深,星辉渐亮。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凤栖……”关翡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弧度,随即又被深沉的决意所取代。
巢已开始筑造,只待凤凰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