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朱翊钧听到太子求见,微微挑眉。
“让他进来。”
朱常澍走进暖阁时,脚步有些虚浮。
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没有戴冠,头发只是简单束起,看上去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儿子来见父亲。
“儿臣参见父皇。”他跪下行礼。
“起来吧。这么急着来见朕,有什么事?”
朱常澍站起身,却不敢抬头:“儿臣……儿臣听闻了一些江南的流言……”
“哦?”朱翊钧语气平淡:“什么流言?”
朱常澍咬了咬牙,索性全说了:“说儿臣揽权架空父皇,说儿臣私交边将,说……说儿臣有逼宫之意。”说完之后,太子又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儿臣惶恐!这些流言纯属诬蔑,儿臣绝无此心!请父皇明鉴!”
朱翊钧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身影,沉默良久。
这孩子……是害怕了。
也难怪。
谁不害怕啊。
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这些流言,句句诛心。
“起来。朕可不会相信那些话,而怀疑自己的儿子。”
朱常澍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父皇……”
“起来说话。”朱翊钧重复道。
朱常澍这才站起身,却依然垂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些流言,朕也听说了。昨日,朕已经安排沈指挥使南下了。你觉得,这些流言从何而来?”
“儿臣……儿臣不知。”他老实答道。
朱翊钧点点头,“朕也不知道。但朕知道一点,这些流言,伤不了你。”
朱常澍一愣。
“因为,朕信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朱常澍耳中,却重如千钧。
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父皇……”
“你是朕一手教出来的太子。”
“你是什么样的人,朕比谁都清楚。你或许有些小心思,有些小算计,但大是大非上,从不糊涂。逼宫?架空?你没那个胆,也没那个心。”
朱常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些流言,看似狠毒,实则虚弱。因为它们没有实据,只能靠编造。编得越离奇,传得越快,但也越容易破。”
他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子,你要记住,为君者,立于天地间,靠的是德行,是能力,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不是靠别人的嘴,也不是靠打压谁。”
朱常澍深深点头:“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朱翊钧走回御案后坐下,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这件事,朕已经让沈卫去查了。三个月内,必有结果。你无需担心,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是。”
朱常澍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父皇的信任,像一道屏障,将那些流言的毒箭都挡在了外面。
他站起身,准备告退。
“等等。”朱翊钧忽然叫住他。
朱常澍转过身:“父皇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看着他,目光深远。暖阁里的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太子,朕给你说些心里话,没有半分想要试探的意思,你也无需忧虑。“
“父皇,您……您说。”这个时候的朱常澍听着自己老爹的口气,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朕还能再活十五年……”
“那你可就是四十多年的太子了。”
朱常澍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再活十五年。
四十多年的太子。
来不及多想,朱常澍赶忙跪下身去:“父皇,父皇万岁!父皇定能长命百岁!儿臣……儿臣只愿永远做父皇的太子,永远在父皇膝下尽孝!”
他说得语无伦次,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句话说的求生欲十足。
先是父皇万岁,而后是父皇定能长命百岁,第一个父皇是大明朝的君主,第二个父皇,就是老爹。
不管是哪个,都是不现实的。
朱翊钧看着儿子惊慌失措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叹息,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起来吧。朕刚刚还说着呢,你不要忧虑,就是随口一说,看你吓的。”
朱常澍不敢起。
“朕让你起来。”朱翊钧加重了语气。
朱常澍这才颤巍巍站起来,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看父皇的眼睛。
“朕今年五十五岁了。”朱翊钧忽然道,“登基四十五年。这四十五年里,朕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有些人,等不及;有些人,不敢等。”
他顿了顿,缓缓道:“你能等,是好事。说明你沉得住气,说明你心里有分寸。”
朱常澍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父皇这话是褒是贬,是真心还是试探。
“儿臣……”他艰难地开口,“儿臣只愿父皇圣体安康。父皇长寿,是儿臣的福分,是大明的福分。至于其他……儿臣从不敢想。”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再三。
朱翊钧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朱常澍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回去吧。”朱翊钧摆摆手,“好好办你的差事。流言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是……儿臣告退。”
朱常澍退出暖阁时,脚步比来时更虚浮。
他走在宫道上,正月里的寒风迎面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父皇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如果朕还能再活十五年,那你可就是四十多年的太子了。”
四十多年的太子……
朱常澍忽然想起史书上的那些太子。
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当了三十一年太子,最后被诬谋反,自杀身亡。
唐玄宗的太子李亨,当了十八年太子,最后在马嵬坡逼宫夺位。
太祖高皇帝的太子朱标,当了二十五年太子,最后病逝,没能等到登基那天。
而自己……如果真当四十多年太子……不过,老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件事情了。
当然,朱常澍不清楚,如果他刚刚表现得没有这么恐惧,那么,自己的老爹可能在六十岁之前,就会将皇位禅让给他。
可父皇看着他吓得几乎都站不住了,当下,接下来的想要禅让的话,也没有说出口。